大年初四早上，卓霜陪江愁去了城郊的陵园。
几天前江素晴来过，墓碑周围打扫得很干净，供果和香炉也全部换成了新的。
“原来你眼睛是遗传的你外婆。”
卓霜放下手里的花篮，盯着墓碑上的两张黑白照片看了很久，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。
在一起这么久，江愁很少讲自己以前和两位老人一起生活时的事情——倒不是他不想说，主要缺乏一个合适的契机。
他默不作声地把墓碑又擦了一遍，擦到大理石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们的身影，因此他看得很清楚，卓霜正凝视着自己。
“跟我说吧，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想听。”
前两天A市下了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，放晴了也严寒犹在。
潮湿寒冷的山间，卓霜攥着他碰了水的冰冷手掌放进自己口袋里暖着。
他的掌心像有一团火，江愁不安分地活动了一下指尖，略显局促地开了个不怎么样的头，“我外公外婆是经媒人介绍在一起的，但是感情不错，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，偶尔吵一次架，没像其他人一样做了怨偶。”
他外公读过大专，有会计资格证，在那个年代算知识分子，而外婆是渔村出来姑娘，有一张远近闻名的漂亮脸蛋，只马马虎虎读了个小学，识字不多，会写名字，看点通俗小说都费力的程度。
他们生了三个孩子，前两个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夭折了，江素晴是最小的一个，基本是被娇惯着长大。
“所以最开始外公外婆是不接受的，但她怎么都不肯打胎。”
一贯硬气的女儿大着肚子跑回家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每天精神恍惚，问什么都不答，外公外婆每天以泪洗面，为了她今后能好好做人一定要带她去把孩子打掉，但她坚决不同意，一提就发脾气。
卓霜冷不丁打断了他，“你觉得呢？你觉得她该打胎吗？”
“我……”
对于问题的回答，江愁才刚说了一个字，卓霜就冷冷地看了过来。
迫于对方眼中阴晴不定、宛如暴风雨前兆的那些复杂情绪，他默默咽下心里想的那句“我觉得她该听外公外婆的”，避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，“后来月份大了打胎容易出事，外公外婆死了心让她生下来。生下来以后难题又来了，我妈妈要出去上班，没办法24小时带着我，有个没有小孩的远房亲戚听说这件事，专门坐火车过来说她想把我抱回去当自己的小孩养。”
那个亲戚住在七八百公里之外的城市，家里条件不错，有房有车，和老公两个人感情也很好，就是身体原因要不了小孩。
他想，如果跟着她长大他未必不会过得幸福，只是这样的话他和卓霜的命运就会成为两条毫无关联的平行线。
显然卓霜也想到了这一点。
察觉到卓霜握着他的手突然用力，江愁悄悄地反握回去，“外公外婆考虑了三天最后还是没同意，说我是他们的外孙，是他们女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，只要他们还没死他们就不会把我送给别人。他们觉得做抛弃亲骨肉这种事情会被人戳脊梁骨。”
其实他感觉得到，最开始有记忆的那几年外公外婆并不那么喜欢他，哪怕对他好都是有所保留有所顾忌的，最直观的体验是，他们从来没有抱过他，哪怕他哭得很厉害都鲜少对他心软，直到他再长大一点，长成懂事听话的少年，这两个老人才稍稍放下了一点心结，真正地接纳了他。
“他们一直养我到初三，很不容易对吧，两个身体都不怎么好的老人，居然把我这种小孩拉扯到这么大。”说到最沉重的部分，江愁放慢了语速，“初三上学期，外公脑溢血去世，初三下学期，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，外婆也跟着走了，癌症，因为不肯用止痛每天都很疼，走之前都被折磨得意识模糊了。”
癌症住院一天要几百块，外婆住了两天就坚决要出院——虽然没看过病历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时日无多，要把钱省下来留给自己的外孙。
“然后你就搬去跟你妈妈住了？”
时间线差不多能够对上，卓霜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。
谁知江愁摇摇头，顶着卓霜惊讶的眼神又继续说，“没有，我一个人在老房子住到了中考结束，我妈偶尔会过来给我做饭，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那边。”
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外婆，那段时间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，在学校里要面对周泽正那些人，回了家又空荡冷清得让人发疯，没有哪一天真正地放松下来过。
他手上钱不多，白天在学校里吃，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吃自己煮的青菜鸡蛋面省钱。
每个晚上他都在开着灯客厅里对着遗照写作业复习，假装自己是有人陪着的。他天生就是个胆子大的小孩，不怕黑不怕鬼，性格冷淡又尖锐，好几次江素晴过来送东西看到他这样被吓得不轻，生怕他有什么心理疾病。
即使是这样，他也觉得比和谢顺这种人生活在一起要好得多，至少不用提心吊胆地提防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殴打和冷暴力。
作为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，这些事情从来都由不得他决定，他就像漂泊不定的蓬草，从这里到那里，没有一刻可以停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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